采写 开屏新闻记者 邓建华 熊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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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中国天气网发布预告,我国将迎来影响范围广、持续时间长、降温剧烈的寒潮。寒潮横扫全国,超九成的国土将出现大风雨雪降温天气。
今年以来,黄河下游秋汛洪水场次之多、过程之长、量级之大,均为历史罕见。万里黄河,险在河南,河南段是黄河下游防汛的重中之重。随后而来的山西暴雨,遇险的汾河亦为黄河支流之一,河随雨漫,沿河村庄没能幸免。
山西多地区村庄被淹
近年来,关于极端天气的气象预警已不鲜见,人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不寻常。但北方两省的强降雨仍令人印象深刻,“南旱北涝”成为今年气象异常的关键词之一。
但以山西为例,回顾这一北方省份百年来的降水历史,有专家指出,南旱北涝应谨慎定义。此外,拉尼娜来临,今年是否会迎来一个全国性的冷冬?对于极端天气,其形成因素极为复杂,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寒潮袭来,意味着暴雨袭击过的村庄要想办法度过漫长寒冬,也意味着在极端天气的语境下,如何做到防患于未然,不唯个别省份,所有省份都面临着气象大考。
秋汛与暴雨
武陟县地处豫西北,黄河北岸,与郑州隔河相望,受大范围持续强降雨影响,9月19日,启动黄河中下游水旱灾害防御Ⅳ级应急响应。9月27日开始,黄河接连发生3个编号洪水;小浪底水库水位屡创历史新高;花园口水文站观测到的流量连续20多天达到每秒4800立方米左右。
秋汛形势严峻的黄河,到10月底才进入退水期。而直至11月初,防讯部门依旧严阵以待。
与河南相邻的山西省,降水主要出现在每年的6月到9月。往年10月已经过了防汛期,全省当月平均降水量仅为31.1毫米。
但今年10月初,几场暴雨导致山西一雨成灾:10月2日20点到7日8点,山西全省过程降水量在15.4毫米至285.2毫米之间,太原降水量为203毫米;全省117个县市区中,有18个降水超过200毫米,有51个县市区降水在100毫米到200毫米之间。
根据公开资料,太原市面积为6909平方千米,这期间太原总共下了14.9亿立方米的雨水。而杭州西湖的蓄水量为1400万立方米,相当于98.6个西湖的蓄水量被倒进了太原。
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张俊峰多年来研究山西水文历史和现状,他认为,本次山西暴雨形成的是全流域性大洪水。所谓全流域性洪水,是河流的上、中、下游都在下雨,区别于一两个县下雨形成的局部性洪水。
山洪暴发
张俊峰说,山西的河流主要分为两大水系,北部属海河水系,西部和南部属黄河水系。山西就像一片绿叶一样的形状,两山夹一河的地形。东边的太行山把山西和河北、河南隔开,西边的吕梁山把山西和陕西、内蒙古隔开。汾河是山西的母亲河,也是黄河第二大支流。“暴雨注入支流,黄河水也涨了。那就是过去讲的,大河有水小河满,小河无水大河干。”
10月底公布的相关数据显示,此番降水过程中,山西全省11个市76个区县175.71万人受灾,12.01万人紧急转移安置,284.96万亩农作物受灾,1.7万余间房屋倒塌,其中临汾、运城、晋中、太原、吕梁等地区受灾较为严重。
张俊峰认为,省会城市太原虽然也遭遇了较大洪涝灾害,但远没有其他地域受灾严重。“山西很多地方山高谷深,汾河出山口后才流经太原,且太原地处盆地,这一段河道相对较宽,水流相对较缓。”
旱涝交错
纵观山西古今城池防洪抗洪史,自明代1368年到新中国的1979年,山西境内有明确记载的城市水患事件395次,覆盖城市79座。张俊峰介绍,山西目前共有118个城市,明清时代大概一百零几个,所以79座城市基本占到总数量的八成。由此推断,城市水患对于山西来说很严重。
据相关数据统计,自先秦到解放前,山西气象灾害的基本特点是以旱为主,旱涝交错。据史料记载:整个明朝的276年间,山西旱灾248次,水灾157次;清朝的268年间,旱灾229次,水灾是350次;民国的38年间,旱灾32次,水灾34次。
“我们研究水旱灾害时,经常会讲一句话: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张俊峰说,旱灾的特点是大范围、长时段,短期的春旱秋旱和十天半个月的旱不叫旱灾。水灾则是小范围、短时段,如24小时内或48小时内,再长一些就是72小时以内,连续暴雨,小范围短时间内就可以造成涨水内涝。
正因为水旱灾害的特点不同,从统计数据上看,清朝和民国时期似乎是水灾的次数比旱灾多。但是从长期趋势看,山西呈现的总体特点是以旱为主,旱涝交错。
学界有一种关于气候上的提法——明清小冰期。“就是说,中国历史上的气候冷暖交替变化是有规律的”,张俊峰解释,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就5000年中国气候的长期特征写过一本书——《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提到中国历史上的干旱湿润、冷暖交替情况,呈现出一定的周期性。
明清小冰期的重要特点是气候以干冷为主,干冷带来的就是干旱。张俊峰说,从整个中国的情况看,北方地区有过两次特大旱灾。关中平原是肥沃之地,以盛产粮食著称,但明末大旱,民不聊生,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另外是始于光绪三年,并持续了3到5年的丁戊饥荒,覆盖了北方五省——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山东都是重灾区,河南和山西两省旱灾最重。山西在光绪三年之前,人口最高峰达到1643万人,经过丁戊饥荒后,人口锐减。
正因为如此,北方地区的民众对旱灾、饥饿的记忆特别深刻。在北方的很多省份,一些碑刻保存至今,其中有大量记载是关于上述两次旱灾的。
受干旱气候影响土地干裂
张俊峰介绍,一些社会现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极端天气。就山西而言,明清时期,村与村、县与县以及民众之间为了争水,经常发生械斗,诉讼案也随之而来,“我们称之为水案,争水诉讼,这样的事非常多”。
“所以,概括中国北方和南方的差别,北方地区一般是与地争水,水少地多;南方更多的是与水争地,把水排干,留下土地,就可以种植庄稼。”张俊峰说。
南旱北涝?
早在2012年,北京一场特大暴雨袭城,当时就有专家提出南旱北涝之说。十年以来,极端天气情况经常发生,这一说法在今年又被数次提及。
据国家气候中心数据,今年以来,截至10月25日,全国平均降水量634.9毫米,较常年同期偏多6.6%。北方地区降水量668.7毫米,为历史同期第二多,仅次于1964年的684.5毫米。北京、天津、河北、河南、陕西等省(市)降水量均为1961年以来历史同期最多。
而在我国南方,今年以来,全国平均高温日数(指日高温达到或超过35℃)有12天,较常年同期偏多4.3天。9月以来,南方地区平均气温达22.7℃,较常年同期偏高1.5℃,为1961年以来历史同期最高。高温少雨致使广西、湖南部分地区出现旱情,农作物受灾甚至绝收。
张俊峰说,气候异常是全球性的,也影响到其他许多国家。郑州暴雨来临之前,2021年7月15日,据美联社报道,强降雨在德国西部及其邻国比利时引发洪水,至7月17日,德国洪灾致133人丧生,欧洲共有153人身亡。
而干旱带来的火灾和水荒也不鲜见。今年7月17日,美国俄勒冈州南部山火来势凶猛,一夜之间就烧毁了67所住宅和117座附属建筑物,2000余名居民只能紧急撤离。据俄媒报道,伊朗西南部地区也在今年发生旱灾,304个城市中,有101个城市处在严重缺水状态。
各个国家和地区出现的气象灾害,与全球气候发生重大变化有关。
但是张俊峰认为,虽然出现了不间断的天气异常,却不能轻易得出南旱北涝的结论,“可能会有这样的趋势,但现在下结论还有点太早”。
竺可桢的学生王涌泉著有《日地水文学与水旱灾害研究》一书,被张俊峰称为中国研究世界河流的第一人。在该书序言中,王涌泉指出,大约每十年,总会有一些地区、一些河流出现比较严重的旱涝灾害。他例举了20世纪初至20世纪90年代,每十年在中国出现的洪水情况,并指出旱涝分布有其自身的特点:如中部涝南北旱、南北涝中部旱、南旱北涝、北涝南旱、东旱西涝、西涝东旱以及各种局部旱涝分布,但大体都有一两个中心灾害最严重的地区。
王涌泉提到,中国是世界上水患灾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又是世界上最早观测记录太阳活动、探索水旱灾害出现规律的国家。他的老师竺可桢分析了中国近两千年来各省水旱灾害和太阳黑子活动的关系,发现有一定规律。
王涌泉进一步研究了全国的主要河流30多条 ,后来又研究了全国出现过10000立方米/秒以上洪水的河流约140条,发现大洪水和特枯水的出现,都有日地物理原因,即与太阳黑子的活动有关。通过观测太阳黑子活动的规律,就可以预测旱涝灾害。
他说,其实早在几千年前的中国古代,古人就开始探索太阳活动与大洪水出现的关系。现存的历史文献中,《续汉书·五行志》中的《春秋感精符》记载:“日黑则水淫溢。”即在太阳黑子活动剧烈时,就容易发生大洪水。
王涌泉还指出,对中国旱涝变化有决定性影响的主要是自然因素,即横亘于北方的干燥带,东亚季风活动和水汽输送,西太平洋副热高压和热带风暴活动,以及青藏高原隆起后对中国地势、水系发育、降水的影响。这些要素在第二纪地质年代以来,逐渐呈现出现在这样的格局,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不用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也大体不变。王涌泉认为,要研究中国的旱涝变化和预测,首先要认清这些自然因素。
张俊峰认为,对于气候异常,他更认可王涌泉先生的说法,不能武断下结论,要慢慢观察。北涝南旱,从北方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些年确实是北方的降水相对于90年代、80年代多了。但是这种相对意义上的多,并不能改变中国北方缺水、南方水多的格局。比如江西的鄱阳湖,前些年报道说鄱阳湖水干了、水少了、湖床都露出来了。但是,有研究者说,鄱阳湖在历史上就干过,水的盈缩对于这个湖来说就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湖水一直处于一种变动的状态,这才是它的常态,而不是说保持长期的水多或者长期的水少。
“气候总会有一些变化,但是不能用短期现象去代表长期趋势。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北旱南涝的这样一个基本格局,我觉得并没有改变。但是北方这次的大水,或者是近期内的一些降水的出现,确实是缓解了北方地区缺水的压力,但它的帮助能有多大,我觉得也得再观察。”张俊峰说,所以他也并不主张用百年一遇、千年一遇去定义一场水灾或旱灾。
洪灾面前
常年抗旱,山西大多数村落对来势汹汹的洪水基本没有抵抗能力。开屏新闻记者采访的荆平村、东张庄村外、五楼庄村、小圪塔村、北桥头村等数十个分布在汾河沿岸的村庄,都遭遇了堤坝决口、村庄被淹的情况。
山西孝义市的小圪塔村,毗邻多条河流,距离村庄南边三四公里处就是汾河,而在东边,汾河的支流磁窑河就紧挨着村里的地。
10月6日白天,洪水开始漫进村庄,数十位村民一起到村头堵坝抗洪。小圪塔村共筑起了三道堤坝,但不断上涨的水位让堤坝一道道失守,村里的排水渠也不起作用。
到6日晚,村里只有年轻人留在村头继续筑坝,但水位并没有停止爬升,坚守了一天的小圪塔村宣告坚守失败,全村人撤出到村外,去往亲友家暂住。
因为常年干旱,小圪塔村虽然毗邻多条河道,但村民们一直以来都没有加固河堤的意识,村里也没有防洪墙。多年的干旱使得小圪塔村缺乏防洪意识,也缺乏抗洪经验。面对洪灾,村里经年不用的防洪设施也显得脆弱不堪。
在四川安全技术中心首席专家顾林生看来,山西这次受灾地方主要集中在乡镇地区,主要原因是上游地区泄洪,下游村庄的堤坝决口。
对于大多数被淹村庄基本没有防洪设施,顾林生认为是能够理解的。“南涝北旱的传统思想,可能会导致一些村庄在防涝工程的规划建设方面滞后。另外,在山西的部分村庄,它们的经济可能不是那么发达,这些也可能使得村庄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到防洪方面。”
顾林生提出,未来在中国村庄的灾后重建工作中,应该根据相关经验教训,科学规划和设计防洪设施,比如建立应急避难场所、加固堤坝。同时,对于已有的一些防洪设施,也有必要再次对它们进行评估,判断其设计是否合理或存在其他不足的地方。另外,加强防灾教育也是必要的,村民们都有防灾的意识,才能把大家调动起来一起防灾。
“尊重过去的经验,面对现在的问题以及未来可能到来的各种自然灾害,应当循序渐进做好应对准备。”顾林生说。
极端天气面前,张俊峰认为,天灾和人祸并存。“我觉得在如今极端天气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应该有所反思和警醒。提高预测能力是关键,但是还需要长期的观察。”他说,观察归观察,今年北方的两次大洪水,应该采取一些防涝的措施,尤其是在乡村振兴的过程中,“包括我们现在搞路面硬化、美丽乡村建设,实际上很多时候,因为路面硬化,降水之后水就浸不下去了,然后全流进河里,河水不就涨了吗?”张俊峰认为,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还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乡村振兴并不是把农村变成城市,而应该让乡村保持乡村的特色,特别是在旱涝灾害面前,美丽乡村要具备完全的防御能力。
人们在农村建起防洪设施
张俊峰介绍,在古代,由于沿河滩地多被人为占用,所以一旦涨水,则没有地方行洪,河滩上的村庄,土地也会因此被冲毁。从这个方面看,并不是洪水淹村庄,而是人住在了原本河水流经的地方,自找苦吃。“这个说法对现今有一定的警醒作用。”张俊峰介绍,在古代,由于黄河滩地多被人为占用,所以一旦涨水,则没有地方行洪,河滩上的村庄也会因此被冲毁。
张俊峰介绍,古代中国的防洪大致分为两派:一是主流派,主张用工程措施来制止灾害发生,即用工程来控制洪水;一是非主流派,主张在工程治水之外,还要合理规范国土开发,适当避让洪水,从而减少灾害的损失。“非主流派更符合现代的治水理念,也是我们需要重点关注的。”
“不是洪水把你给淹了,而是你自己跑到原来河水应该呆的地方,自找苦吃去了。”张俊峰认为,在探寻洪灾踪迹、考量古人治水纷争中,这一认识已经在历史的“故纸堆”里找出了端倪。政府提出的“封山植树,退耕还林;平垸行洪,退田还湖;以工代赈,移民建镇;加固干堤,疏浚河湖”的灾后重建方针,科学总结了我国历年治理水患的经验教训,既符合大自然的客观规律,又符合实际状况,具有战略性和可操作性,是治理水旱灾患思路上的一次大飞跃。“只要长时间坚持这一思路,我们就能与自然和谐共处,达到人口、环境、资源协调统一,实现社会可持续发展。”
“国家或许可以建立这样一种机制,即建设一个从基层到国家的立体的防范气候变化、暴雨灾害的体制,并配套建设相关工程。”中国长江文化研究院院长、法国水科学院院士、湖北大学特聘教授郑晓云认为,从基层的角度来看,尤其是农村,既要建设相应的排洪设施,如排洪沟、排洪渠,还要有泄洪区。从国家层面讲,要规划建设一些更大的工程。
“水是循环的,水降到地表,它需要有去处,没有去处就会积在地上。要有足够的河流河道,才能把地上的积水排掉。如果排不走,那就只能在特定的地方暂时把水蓄积。”郑晓云说,未来从安全的角度,就要像防范黄河或者其他江河的汛情一样来防范暴雨洪灾,但国内目前总体上还是欠缺的,农村尤甚。
河道防洪
他认为,防灾减灾,只要有条件,一定要拿出钱来,建设泄洪蓄洪设施,哪怕不下雨没有洪水。“在城市会好一点,因为城市本身就已经建设了一些直接泻洪的设施,如下水道排水道。但农村基础设施就太薄弱了,既要解决供水,也要解决排水。所以国家要进行投入,否则常态化的气候紊乱所导致的暴雨成灾,危害会非常大。”
郑晓云介绍,直到上世纪80年代,日本板桥区一带仍旧逢雨必淹。此后,政府在琦玉县修建大规模的地下蓄水排水设施,建成了一个巨大的泄洪区。现在不论下多大的雨,整个城市的水都能蓄到地下。
未雨绸缪方能百战不殆,接受采访的几位专家都这样认为。
校对 龚子芸